2011年6月15日 星期三

悉戲方塊:#5--〈《奧瑞斯提亞》在台灣的四個演出 I〉



悉。戲。方。塊:第五回


【百變黑盒子系列】

黑盒子紀錄著每一次的飛行,

黑盒子承載著一次又一次的戲劇創作


變動的不是黑盒子本身,莫測而繽紛的是裡面的人與戲:
現在就馬上為你進行,當代歐陸及英美劇作的演出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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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奧瑞斯提亞》在台灣的四個演出 I     〉  


奧瑞斯特殺母


2011.06.14
文字|Esme







        1994年底到1996年初,台灣不約而同地出現四個改編自古希臘悲劇《奧瑞斯提亞》的現代演出,其編導風格、形式各異,不禁令人好奇在1995年的社會背景和戲劇氛圍下,何以促成這樣的「巧合」?第一齣為199410月於「人間劇展」推出,由鴻鴻改編的現代版本《三次復仇與一次審判──民主的誕生》。作為密獵者劇團的創團作,鴻鴻企圖以嶄新的觀點方式詮釋經典——透過經典劇目針砭當時台灣民主政治的亂象。第二齣為19955月國立藝術學院(現為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的學期製作,由陳立華執導的《奧瑞斯提亞三部曲》,以擬古的形式探索古希臘悲劇的原始風華。第三齣為199510月,由戲劇理論大師謝喜納(Richard Schechner)和「當代傳奇劇場」合作的《奧瑞斯提亞》,於大安森林公園的戶外場地激盪出西方戲劇和東方京劇間的火花。最後一齣則為19961月由田啟元和台南魅登峰劇團合作的《甜蜜家庭》。田啟元將此劇置放在戲中戲的框架下,讓瘋人院裡的瘋子上演一場弒親劇碼。此作在擬古與文化間交流(Intercultural Theatre)等風潮之下,另闢蹊徑,其特出的美學風格兼容神聖與世俗,替希臘悲劇的當代演繹注入了新意,實為一場別開生面的現代悲劇。

       這四齣風格迥異的作品,為何剛好都選擇《奧瑞斯提亞》作為改編的素材?我們先從劇情中的政治觀、性別衝突談起,再逐次檢視四齣作品的改編意旨。

《奧瑞斯提亞三部曲》劇旨

        西元前五世紀,希臘劇場並非當今的休閒娛樂之所,而是公民集會的場所。參與戲劇活動是希臘公民的權力和義務,劇作家則化身為社會導師,教化民眾。在戲劇活動的過程中,公民的集體意志因此獲得展示、界定和探究的機會。劇作和觀眾間的動態關聯,賦予戲劇迷人的洞察力。出現在舞臺上的歌隊,不時地回應場上發生的戲劇事件,正如同劇場中的群體──觀眾──對戲劇事件提出看法。藉著劇作的展演,劇作家反映當時的社會情境之際,也提出更深入的質疑。

        《奧瑞斯提亞三部曲》為希臘悲劇之父埃斯庫羅斯(Aeschylus)於西元前458年的創作,也是現今碩果僅存的三聯劇。他援引古代神話阿楚斯(Atreus)一家的恩怨情仇充當背景,意圖針砭時政,一方面反省當時的古希臘雅典的民主政治,另一方面也藉由性別對立的衝突,重新確立男性主權。

奧瑞斯特遭復仇女神追殺
Adolphe Bouguereau: "The Remorse of Orestes" (1862)
       《阿加曼儂》首部曲描述攻打特洛伊戰爭凱旋歸來的阿加曼儂王,進門後隨即遭王后克呂泰墨斯特拉及其情夫艾吉斯特殺害。觸動兇手對阿加曼儂王展開復仇行動的原因有二:一為阿加曼儂王為求出征得勝,殺害其親生女兒伊菲貞妮向女神獻祭;二則為阿加曼儂之父阿楚斯殺害弟弟埃提斯特斯──艾吉斯特之父──的兒子,將之做成人肉宴席款待他。《奠酒人》二部曲敘述長大後的奧瑞斯特,受阿波羅神諭指引,欲報殺父之仇而重歸故里。在姊姊伊蕾克特拉和歌隊的幫助下,順利復仇。奧瑞斯特雖然殺死母親及情夫艾吉斯特,卻遭母親的鬼魂所招來的復仇女神追殺。《復仇女神》三部曲的場景轉換到阿波羅神殿。在阿波羅的協助下,奧瑞斯特(Orestes)前往雅典娜神廟尋求仲裁。埃斯庫羅斯將古代的仇殺故事,置換到剛由神權治理邁向民主法治的雅典,使得當時初成立的雅典貴族議會(Areopagus)首度被搬上舞臺。劇中由雅典娜擔任主審官,並讓陪審團投票決定奧瑞斯特是否有罪,實為一項創舉。最終,在兩方票數平等的狀況下,奧瑞斯特獲得雅典娜關鍵的一票而獲判無罪,雅典娜以雄辯的才能說服復仇女神化為祝福女神,成功地將古老的地神收編至以宙斯為首的奧林匹克諸神體制之中。

 《奧瑞斯提亞》一劇揭示文明的進化過程,以城邦為中心,調和人、神和自然的關係,戲劇化地呈現從對自然神祇的崇拜轉化為城邦體制的宗教觀,從母權到父權,從部落到城邦的文明進程。

奧瑞斯特審判場景
  埃斯庫羅斯筆下的社會面臨由神權到法治的過渡期,充滿未解的衝突。原先依循的天理與倫理遇上初出的律法和禮制,當中的扞格之處,具現了在城邦體系和法律制度的建立過程當中,許多尚待釐清或難以劃分的概念,如倫常、正義等徘徊在新舊制度之間的曖昧與矛盾。人們既然逐漸意識到自身行為的主體性,卻又無法和無上的神意劃清界線,衝突便由此而生。基於每個人的立場、觀點不同,對正義(dike)的理解常常是相互矛盾的,正義的定義更時常因情境有所轉換。因此,劇中奧瑞斯特的兩難在於法律的曖昧性──對奧瑞斯特而言,正義並不足以構成弒母的正當理由,但他卻又必須遵從阿波羅的神諭,為父報仇。當他下定決心要殺母以報父仇之際,就已經落入似對又似錯的矛盾中,註定受難。

   此外,《奧瑞斯提亞》另一個重要的劇旨則是男權和女權的性別衝突。對照在荷馬史詩《奧德賽》中的仇殺行動,原為情夫艾吉斯特一手策劃、謀殺阿加曼儂,克呂泰墨斯特拉只是遭受引誘,從旁協助的副手。在本劇之中,埃斯庫羅斯卻將克呂泰墨斯特拉置於主導的地位,使她成為全劇份量最重、著墨最多的角色:不僅和艾吉斯特通姦,更殺死阿加曼儂王和卡珊德拉,把持政權。無論是和歌隊的對話,或是誆騙阿加曼儂王一步步踏入陷阱,皆處處展露她精於謀劃、善於雄辯的聰明才智。這樣的女子形象確實顛覆了雅典的傳統(雅典城邦是由「男性」公民組成的社會,男性在外征戰、參與公共事務,女性則是處理家務事,擔任傳宗接代的角色。除少數慶典活動外,大部分時間女性鮮少於公眾場合露臉。通姦更是被視為不可饒恕的罪行,因其污染了男性一脈相承的香火)。

 埃斯庫羅斯試圖透過一個強勢有野心的女人佔領政權來呈現古希臘的男女衝突,並讓女性勢力敗陣來重建男性權威。奧瑞斯特殺死母親奪回男性的主導力量之後,卻又有一股主張血債血還、為女性發聲的古老神祇與之抗衡。於是,親族間的仇殺提升至舊神和新神的勢力對抗。劇終,兩方票數相等,僅以雅典娜關鍵的一票讓新神陣營獲得勝利,雖然使得大權再度回復到由男性宰制的道統,卻也呈現出當時城邦的新秩序並沒有解決古老眾神和新興神祇之間的矛盾。在二造之中,雖建立起不甚穩固的平衡,但這平衡其實是建立在錯綜複雜、極度緊張的關係上。
阿波羅在德爾菲神廟為奧瑞斯特淨罪



下週預告:鴻鴻《三次復仇與一次審判──民主的誕生》的現代化改編


延伸閱讀
埃斯庫羅斯著,呂健忠譯,《奧瑞斯泰亞:阿格門儂、奠酒人、和善女神》。台北:左岸,2006年。
Eastering, P.E.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Greek Traged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
Vernant, Jean-Pierre and Pierre Vidal-Naquet, Janet Lloyd trans. Myth and Tragedy in Ancient Greece. NY: Zone books, 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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