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15日 星期四

悉戲方塊:#31--〈抽象空間作為思維辯證的場域――布隆胥韋的《沃伊采克》〉



悉。戲。方。塊:第三十一回【立方世界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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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象空間作為思維辯證的場域――布隆胥韋的《沃伊采克》



Stéphane Braunschweig





 文字︱
9 December 2011

    接續上週《沃伊采克》的劇本分析,本週要跟讀者介紹法國導演布隆胥韋(Stéphane Braunschweig, 1964)在1999年執導的《沃伊采克》。





左四為由Udo Samel飾演的沃伊采克,旁邊為瑪麗及鼓手長。
    面對這個寫1836年的劇本,布隆胥韋的作法不同於德國導演歐斯特麥耶(Thomos Ostemeier)於2000年在亞維儂藝術節推出的製作——將場景轉換成當代某個東德城市,以巨幅廣告看板、下水道涵洞等物件,將戲劇空間具象化——反而選擇以中性、冷峻、抽象的幾何空間,轉喻《沃伊采克》一劇的戲劇場景。布隆胥韋並沒有將《沃伊采克》置換成當代的時空場景,他也沒有讓演員的服裝透露太多時代感;飾演士兵的即軍裝扮相,醫生則身穿白袍,觀眾一見到這樣的服裝,只會知道角色的身份,而不會對角色產生確切的時代定位,隱約與中性的幾何舞臺,相互呼應――觀眾不會在看戲時,產生「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幻覺。換言之,透過抽象的舞臺,布隆胥韋「讓舞臺變成一個映像的空間」,在此空間裡,「臺詞能夠持續地在舞臺與觀眾席之間迴盪。而這處空間的目地,意在質疑眼前所見,讓觀眾的認知得以改變」[1]轉引自Fayard 2005:144

    此劇的舞臺設計,一如往常,由素喜身兼舞臺設計的布隆胥韋親力親為。舞臺由五面方形的白色板組成。五面白色板的長寬高存在著特定的比例;由小到大依序懸置在舞臺中央的地面上,分別錯落出「小―中―大的層次感。同時,也因為這五個掛面具備了相同的形狀、材料與顏色,再加上此五個造型彼此間的距離相當靠近,形成了空間張力。再者,此五面掛牆以舞臺中央為軸線,依小到大的層級排列,秩序井然。各層在重疊處之外,多出的部份好似直立的矩陣,這些稜角在燈光的映照下,形成幽暗的陰影。這樣一個幾何造型的設置立於舞臺中央,替舞臺劃定了邊界,讓觀眾的目光聚焦在掛面的正前方。

沃伊采克陷入混亂的精神狀態。
    由方正的幾何造型所建構的舞臺空間,散發出強烈的理性、秩序感,佐以冷色調的燈光,使得整體空間更形冷峻,絲毫感受不到人性的溫度。布隆胥韋選擇在如此抽象的空間之中,搬演改編自真人真事,帶有史(現)實色彩的《沃伊采克》。此一作法乍看之下似乎與文本當中的自然寫實元素相悖,然而,此間的矛頓,實乃布隆胥韋匠心獨具之處:藉由方正的結構、嚴謹的格局、層遞而立的掛牆、冷凝的燈光、幽閉的陰影,布隆胥韋讓如此抽象(幾乎稱得上是空臺)的舞臺空間具現了由理性、科學、主流價值所構築的場域,是沃伊采克無法瞭解,亦無法進入的世界。

    布隆胥韋曾自述:「我透過與啟蒙相關的哲學論點,認識畢希納」,我對【《沃伊采克》】「最主要的興趣,無疑地在於其對啟蒙哲思的評論」(Braunschweig 27)。畢希納將這樣一則社會新聞事件改編成劇本,雖然劇情的主線是可憐的士兵出於忌妒,殺了情人,但是劇作家讓這條主軸不斷地交錯、穿梭在醫生與上尉出現的場景之中。這樣的安排,自是企圖凸顯沃伊采克在權力位階與知識威權兩者之間的脅迫,從而展開畢希納對理性主義與啟蒙精神的駁斥。

醫生向沃伊采克灌輸科學及理性的重要。
    布隆胥韋運用場序的合併與劇文對白的剪裁,強調了「啟蒙」的辯證:將原本出現在第四景(貨攤商人關於猴子的一席話)與第五景(商人宣揚馬的演出)的場景往前移動到第一景,讓動物與人產生互涉的意涵;人與獸的同異。除此之外,將原本的第三景(鎮上,瑪麗與瑪格莉特談論鼓手長)變作第四景,讓軍樂與指揮棒襯得鼓手長更加趾高氣揚,而推著嬰兒車上場的瑪麗(身穿牛仔藍長裙,搭配紅色長襪),無視於手邊的嬰孩,順應欲望、忘情地回應鼓手長的目光,與服膺道德及社會觀感的瑪格莉特(黑色長大衣、同色上衣、褐色長裙,十字架項鍊)形成強烈的對比;第九景(大街上,上尉請求醫生替他看診)挪到第八景,上承原為第六景(瑪麗房間裡的耳環情挑),並且讓沃伊采克背對觀眾席,此時肩被藍色絨布的瑪麗則維持垂首的坐姿,二人皆靜置在場上。由於五面掛牆皆被收起,場上呈現出空臺的狀況,使得醫生與上尉的相逢與舞臺中央的沃伊采克一家子,雙方在身份地位上的層級區別愈發明顯(分處二個世界:上/下層階及、經濟與知識的強權/弱勢)。

    
    
    布隆胥韋透過舞臺調度,為這個劇本的辯證議題找到了適切的的形式。最明顯的段落當屬第一景與最後一景:在這兩景當中,沃伊采克孤身一人坐在舞臺掛幕的正前方,身後由小漸大的牆面與之形成對比;在井然有序、充滿理性的世界,沃伊采克個人之渺小與國家機器/群體意識之碩大。第一景的空間是市集,最後一景是審判法庭;兩者的臺詞都來自畫外音,沃伊采克面向觀眾席而坐。藉由演員與觀眾「觀看」[2]的視角與距離,布隆胥韋讓觀眾見證了沃伊采克由懷有人性到回返為動物的過程。在這兩景當中,布隆胥韋讓觀眾在沃伊采克的注視之下,轉化為見證者,共同參與了人性/獸性、上位者/下位者的混雜,以及審判場景訓誡的公開展示。藉由觀眾的見證,布隆虛韋示現了畢希納對於「理性」的自我嘲諷和辯證。
全劇由畫面中央的白色景片組,貫串所有場景。


面對《沃伊采克》這個在手法上以挪用與改編寫成,在結構上以不連貫、簡潔的二十幾景組織而成的劇本,布隆胥韋以抽象空間舒展文本的充滿對立與矛頓的質地,透過精巧的場面調度,讓舞臺空間與畫面強化劇意的辯證力度,持續探問何謂「真實」。布隆胥韋的製作之所以精彩,即在其讓文本與演出在看似突兀實則適切的空間形式中,展開辯證,使觀眾在感受到劇文的張力之餘,進而探問劇意的深諦。
沃伊采克邀瑪麗外出散步,隨後殺了瑪麗。


[1] 轉引自戲劇學者法雅(Nicole Fayard)的論文:“Stéphane Braunschweig’s Theatre-Machine: Structuring Space on the Contemporary French Stage.” 原文出自Sobel, Bernard. “Le quatrième Homme de neige.” Théâtre/ Public 101/102:49-53, 1991
[2] 詳見Gray, Richard  T., “The Dialectic of Enlightenment in Büchner’s Woyzeck.一文,頁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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