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30日 星期三

悉戲方塊:#29--〈來自邊緣的獨白:戈爾德思的《夜晚就在森林前》〉


悉。戲。方。塊:第二十九回【立方世界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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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邊緣的獨白:戈爾德思的《夜晚就在森林前》〉






Patrice Chéreau2011年執導,Romain Duris 擔綱演出劇照




2011.11.30
文字︱成

戈爾德思(Bernard-Marie Koltès1948 – 1989)為法國當代最重要的劇作家之一,這次要介紹的是他在1977年寫下的《夜晚就在森林前》(La Nuit juste avant les Forêts)(大陸寧春版本譯為《森林正前夜》)。此劇本全劇是一個長達六十頁的獨白,沒有標點符號,獨白者的身份從其獨白內容可以窺知是一個身處法國社會邊緣的外籍勞工,他因為在地鐵被搶,狼狽地在雨中街角遇見了一個他稱之為「天使」的纖細男孩,因此開始了一長串的獨白,而對方則從頭到尾都保持沉默。



這個劇本雖然只有一個未完成的句子,但其實內容結構井然,並且各種主題交織呼應。總和來說,構成發話者邏輯的衝突在於他陷入「逃離混世」與「安於寧靜」兩者皆不可能的困境。法國戲劇學家余貝菲爾Anne Ubersfeld)曾就此劇本其中一段提出分析,從這個分析可以讓我們一窺戈爾德思的行文邏輯,現摘錄獨白內容如下(以下翻譯參考中國傳媒大學於2006出版的寧春譯本,刪除了翻譯本中的標點與修改了大陸用語):



那麼如果人們任其發展我們這兒的那些傻瓜就只好被一腳踹到尼加拉瓜而那兒的那些傻瓜就會任意擺佈我們因為我們初來乍到然而工作總是在外邊你從來不可能說這兒是我家拜拜這就導致我離開一個地方時總覺得要離開的地方比我馬上要到的地方更像我家所以當人踹你一腳你又得走人時在你要去的地方你就更是個外人以此類推你總是更是個外人你越來越不在你家人總是把你推得更遠況且你根本就不知道你要去的地方而當你回頭時老兄你望著你身後那總是總是一片沙漠但是我們總得停下來告訴他們操你媽的我再也不想動了你們聽見了嗎如果我們好好躺在草地上慢慢的消磨時間而且你可以講講你的故事還有那些從尼加拉瓜或不知從哪兒被踹了一腳的人們的故事就像他們給你講的我們可以說大家多多少少都是外人但是拜拜了現在我們互相聽著平靜地想什麼就說什麼這樣我們才能看清楚而我出來了他們在玩弄我們我呢我停下了我支著耳朵對自己說我不幹了只要他們還在玩弄我們有什麼用呢這個尼加拉瓜人來這兒而讓我到他那兒反正到處都一樣



余貝菲爾首先提出戈爾德思的語言以口語為主,但是夾雜著俚俗用語和詩意的語言,熔於一爐而不至給人突兀之感,這段引文中讓人注意的是發話者用了「尼加拉瓜」與「沙漠」等想像式的地景。「尼加拉瓜」一詞主要還連結到劇名,因為在劇本當中,獨白者提到,尼加拉瓜有一位將軍會在夜晚掃射森林中任何會動的東西,這彷彿是獨白者的自況:自己因為身為外人,而必須隱藏自己的身份不得輕舉妄動,否則就會遭到攻擊。而沙漠就連結到這種「不斷被驅趕」的邊界概念,不斷被趕向邊界,彷彿置身在荒涼的沙漠。而與此沙漠對舉的,卻又有「草地」的抒情意象,這就是劇中的動力所在,獨白者雖然不斷被驅趕到荒涼的「沙漠」,但其實他渴望的是人們可以彼此訴說故事的一片草原,而在這一段獨白當中,這種對立就是透過「但是」兩個字劃成兩個部份。

因此就空間而言,這個劇本內部的意象空間是既受限又開放:獨白的逃逸路徑是一條無止盡的封閉迴圈。另外,以戲劇時間而言,這長達六十頁的獨白其實是一種凝縮時間的放大:獨白者緊握著生死交關時刻,向一個他認為值得傾訴的人一股腦的宣洩而出,這種宣洩的長度就物理時間而言,我們可以質疑是否他所傾訴的對方依然在場;但是就內在時間而言,獨白者無疑需要如此冗長的篇幅澆心中塊壘,而正是這種急迫性賦與了這長獨白發話的原點。

以主題來說,上文提及此獨白是由「禁錮」與「自由」兩個動力組成,這兩種動力在獨白當中化作許多不同的主題。身為一個外籍勞工,獨白者在文中提出了一個「國際性的工會組織」的概念,這個工會組織是建立在兄弟情誼之上,彼此照顧的一種烏托邦,這正好呼應了之前提到的「草地」般的世界,而這種烏托邦建立的基礎是人與人的連結,不分男女,是一種難以歸類在愛情或是性愛或是友情之下的一種情誼。正因為如此,這種莫名且曖昧的連結渴望,使得獨白者對於收話對象始終沒有提出他「要」的是「什麼」,因為他要的並不是一種特定的交易物,而是「共同生存」本身。這種渴望也連結到獨白者與一位名為瑪瑪的妓女的相處,一般來說,妓女與客戶的關係應該是止於「銀貨兩訖」,但是對於獨白者而言,他卻渴望一種更深的連結,這種渴望令他找不到瑪瑪時,瘋狂地在牆上寫下她的名字:



我在牆上寫著瑪瑪我愛你瑪瑪我愛你在所有的牆上這樣她就沒法不看見我會整夜在橋上瑪瑪那個夜晚的那個橋每天我發瘋地跑著回來瑪瑪回來我發瘋地寫著瑪瑪瑪瑪夜裡我在橋中間等啊等而天一亮我就開始在牆上寫所有的牆這樣她就不可能不看到回到橋上來吧再回來一次就一小次就回來一分鐘使我再看你一眼瑪瑪瑪瑪瑪瑪瑪瑪瑪瑪瑪瑪瑪瑪媽的真臭



但是在同樣的劇本當中,卻也出現了另一種女性類型,那種誘惑他並且要禁錮他的力量:獨白者提到一種「抓老鼠」的遊戲(意指法國人攻擊外籍勞工),在這種遊戲當中,可能會有一個漂亮的女孩和幫派男孩是一夥,而這個漂亮女孩是勾引外籍勞工的誘餌,使這些「耗子」上鉤,而這種收編的力量正是獨白者所要反抗的,正如他要反抗尼加拉瓜的將軍一樣。
Michel DidymAlain Françon2009年執導的劇照
這個劇本的前半部份基本上就是由禁錮與自由的基調交織而成,而獨白者在地鐵遭劫一事(即獨白發動的「現實動機」)是在劇本尾端才被揭露。戈爾德思花了篇幅描寫了法國地鐵當中各種不同的邊緣人物:瘋老婆子、妓女、阿拉伯人、孤單的少女、乞丐等等,他看著這一切又想要摧毀這種令他瘋狂的現實生活,他希望一切都終止,大家都可以「唱著一樣的歌聲」,但是他也心知肚明不行。以下一段是獨白的結尾,可以看出戈爾德思有意將劇中的核心主題一次展現出來,使得結尾鏗鏘有力,如珠落玉盤:



我跑著啤酒啤酒我心想著真臭那歌劇腔那些女人那冰涼的土地那穿睡衣的女孩那些妓女還有那麼多墓地然後我跑啊跑已經感覺不到自己了我想在這亂糟糟的濁世中找到一片草坪和平鴿在森林上空飛翔然而士兵們卻衝著他們開槍乞丐在賣唱穿得很帥的小伙子們要去抓耗子我跑啊跑啊跑我夢想著那些阿拉伯人所唱的神秘的歌兒同志我找到了你還跨上你的胳膊我太渴望一個房間了因為我渾身溼透了瑪瑪瑪瑪瑪瑪什麼也別說一點兒也別動我看著你我愛你同志同志我我在這臭婊子的混世中想尋找一位天使般的人兒而你就在那兒了我愛你而剩下的就是啤酒還是啤酒我還是不知道我怎麼才能告訴你多麼溷濁的臭世同志然後是下不完的雨雨雨



戈爾德思認為這個劇本是他真正創作的開端,的確,這個劇本當中揭示的主題:暴力、交換、異己、孤寂、無特定目標的求索等主題,都構成了他之後重要作品的母題。他也認為直到這個劇本,他才得到了一種真正創作的自由,確實就形式內容的符應以及主題交織共鳴的完成度,這個劇本值得吟味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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