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19日 星期四

悉戲方塊:#35--〈無法償還的負債——戈爾德思的《在棉花田的孤寂》〉



悉。戲。方。塊:第三十五回【立方世界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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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法償還的負債——戈爾德思的《在棉花田的孤寂》 





|成
2012.1.18

在上次介紹戈爾德思的《西邊碼頭》時,提到這個劇本全以「交易」為核心構成不同場景,而這個「交易」主題在本週要介紹的劇本《在棉花田的孤寂》(Dans la solitude des champs de coton)當中,更是成為唯一的主題,不僅在角色上,作品挑明以「商人」和「顧客」組成,在劇本開頭時甚至對「交易」進行了定義,交易在作者筆下是「以違禁或嚴格管制之有價物品的買賣為主,在中性、模糊的空間成交」。而構成全劇的對白乃是炫目華麗的長段論述,商人與顧客一來一往,對於交易、語言、欲望、暴力等主題,透過多樣的修辭與句法加以包裝。雖然看似沒有具體的戲劇事件線條,但是透過觀察主題軸的變化,還是可以看出作者在謀篇上的邏輯,根據余貝菲爾(Anne Ubersfeld)的解讀,全劇主要可以分成五個段落:

第一個段落主要衝突在於:商人向顧客提供對方欲望之物,但是顧客否認了自己有這個欲望,也說商人不擁有自己所欲求的東西。而這個欲望的起源,根據雙方說法,是來自於一個「眼神」:

商人 (前略)你的路線彎掉地那一剎那我正好逮到了你看到我的那一瞬間,你的路線走歪了倒不是為了避開我,倒是走歪了以便靠近我,否則我們絕對不會相遇。

這個「眼神交會」作為雙方相遇的起因,也是交易的起源。說起來似乎相當專斷,但是戈爾德思的劇中世界自成邏輯:顧客的眼神挑起了商人販賣商品的希望,因此顧客必須將交易進行到底,否則即是在尚未獲得任何東西之前就已經負債。這個邏輯使得商人必須不斷說服顧客,也讓顧客必須閃避或質疑此前提:

顧客 (前略)你擋了我的路,心中充滿不正當的企圖並且推斷我個人有不正當的企圖。

顧客暗示商人誤會了自己的眼神,他甚至說商人回應的眼神讓他「體內的童貞突然覺得受到侵犯」。可見雙方雖然在求索與閃避之間迂迴,但是卻交換著基於相同欲望邏輯的雙關語,彼此間繞著欲望的核心不斷打轉。

第一輪交手沒有結果,全劇進入第二階段,雙方偏離買賣,反而是辯論起語言、禮數與暴力。商人基於交易的需要,他因此說雖然雙方處於野蠻關係當中,但是自己卻保持一定的禮數與耐心。對此,客人卻說雙方僅僅處於暴力關係當中,兩人的區別是「我們之中有一個人模模糊糊地害怕挨另外一個人的耳光」。劇中的第二部份揭露了全劇另一個重要的預設:人與人之間根本是處在野蠻關係之中,彼此都有互相侵略的潛能,只有在交易中會保持禮數,如果交易不成或是拒絕交易,則必然要訴諸原始的暴力法則。劇中的第一階段鋪陳了交易的基本態勢,第二階段則暗示了交易法則之外的暴力法則,之後雙方的衝突就是建立在這個預設之上。

第三階段是客人主動回到了交易買賣主題,這次是客人主動回擊,要求商人擺出商品,他說「彷彿你的貨物不存在並且只有結合慾望的外在形式才可能存在」他要求商人掀出那個結合慾望外在形式的「貨物」,但是商人卻加以拒絕,他的理由是他不想要遭到拒絕。這裡有兩個預設,一方面是這個貨物若存在,必然具有慾望的外在形式;另外則是雙方皆認為先亮出貨物的一方,極有可能就會是交易的輸家。




商人在此又提到了「眼神」,他說真正的殘忍是「在注視過對方以後自己回轉身子,人或獸因此犯了一個視線上的錯誤,一項判斷的錯誤。」對此,顧客回應說自己相對於商人是個外國人,不懂此地的規則,他說:「一種慾望彷彿在你腳邊的鮮血一樣流出我的體外,一種我不知道也不承認的慾望,這個慾望只有你一個人知道,而且你會加以評斷。」這個地方顧客透露出自己的確有可能進入了交易之中,而自己卻不自知,也就是勾起商人販賣的欲望自己卻不知道商品為何。

第四階段的主題又回到禮數與暴力。伴隨著雙方對於交易與慾望的辯論逐漸深入,甚至有所示好讓步的同時,商人也有具體的肢體接觸:他將手搭在顧客肩上,甚至把上衣遞給他。這些行動都帶著拉近雙方的企圖,對此,顧客卻說「理當挨揍卻被愛撫才令人不安」顯示顧客對於商人真正企圖的猶豫不安,他說自己可能無法付帳,但是商人卻說自己不會詢問客人財力。顧客接下來則承認自己確實有所求:「我對你有所期待,我期盼這種有所慾求的感覺,我盼望知道一個慾念、目標、價碼以及滿足之道。」商人對此則回應說對方要買的商品一定派得上用場,但接下來顧客立刻反悔,他說自己不要達成和解。對此商人則安撫顧客,他說「友誼」的建立要有無限的耐性。沒想到顧客又立刻拒絕友誼,並且聲稱「這是一宗以偽幣進行的假冒生意。」他進而
開始拒絕商人的肢體接觸,最後則說希望雙方都是孤獨冰冷的「零蛋」。


全劇第四階段可以視為是
翻轉所在,之前建立起來的預設都被顧客推翻,而商人迂迴前進想要完成交易的耐心也被全盤否認。因此在第五段的開頭,商人就說「現在太遲了。」商人也放棄了示好的姿態,要求顧客必須要將交易進行到底,將帳算清然後結帳。顧客對此當然是堅決不付帳,商人因此挑明了此地的交易規則:


商人 (前略)因為滿懷希望,使每一個露出要求眼光走進對方的人先就已經負了債。從銷售的承諾可以推斷購買的承諾,而不守承諾的一方得付違約金。

顧客對此不但不示弱,反而挑釁地向商人吐口水,並要求要一筆勾銷,直到最後說出「愛不存在」,毀滅了一切慾望交易的可能,使得雙方衝突無法收拾,而劇本也就結束在雙方一觸即發的暴力衝突前夕。

如果從全劇結尾的「愛不存在
」往前回溯,則隱然可以推斷:商人認為顧客的眼神乃是示愛、有所欲求的眼神,但同時他又無法確定,因此透過種種方式要讓這個難以名之的慾望有個名稱,但在這個過程當中顧客先是否認,後又游移,甚至有示好的暗示,最後卻反悔,乃至全盤推翻,宣稱至此的交易都是以「偽幣」進行。因為既然愛不存在,則慾望的交流都是虛偽的買賣,也因此在劇中原是愛撫的姿態最後也必然轉變成攻擊,商人在交易中保持的禮數也因為交易失敗轉為野蠻的暴力。如此看來,《在棉花田的孤寂》雖然以繁複行文構成,其實主題軸的轉折皆有其清晰脈絡可循,乃至戲劇世界自身的邏輯預設,都可以看出作者對於現代社會的欲望法則自有見解:愛不存在,但人又會彼此索求,因此每個人都背負著無法償還的負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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