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23日 星期二

悉戲方塊:#15--〈 開啟私密而難以言說的記憶——丹尼斯《那個女人》〉






悉。戲。方。塊:第十五回【立方世界系列】


悉戲方塊,在團員的努力下,寫到了第十五回!每一篇都是心意的分享,希望能把這些文字、學習路上的筆記,傳達給更多的人。傳達的目的也很純粹,就像是每位執筆者敲鍵盤時的初衷一樣:因為我擁有了這份知識,如果其他人也能知道那會更好吧。向目前每一個曾介紹過的戲劇人、劇本、戲聞...至上敬意,向每週閱讀的讀眾至上謝意, 期許能夠繼續寫下去,期許有更多的平台可以把這些筆記分享出去。 接下來, 第十五回正式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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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啟私密而難以言說的記憶——丹尼斯《那個女人》



23August 2011
文字|迷




本週要跟大家介紹的是丹尼斯(Daniel Danis)在一九九三年推出的劇本《那個女人》(Celle-là)(註1)。在這個劇本中,丹尼斯讓敘事與對話並行,運用大量的獨白和少量的對話,藉由年長的男人/房東、女人/母親與兒子三人的臺詞,呈現一名患有癲癇、精神狀態不甚穩定而遭兄長安排寄住友人家的女子,從原本的家庭被送到修道院,再被轉送到男人的房屋住下並且產下一子。其後,因對兒子施暴導致骨肉分離多年,卻在某夜遭宵小殺害的故事。故事圍繞在母親身上,丹尼斯讓這三個劇中人物以各自的視角展開他們內心深處的私密回憶,並向觀者訴說他們與那位為人母的女子,生活在一起的時光。

    全劇由二十四個短景構成,每景皆附有標題。大致而言,每一景都是角色的一人獨白(雖然有幾景狀似二個角色以上的「對話」,在本質上實屬交錯的獨白)。
    第一景標題為「不斷閃爍」,男人帶著返家的兒子進入母親的住處,只見母親躺在地板上。男人告訴兒子事發經過:一群人在深夜闖入,當他聽到聲響,下樓探查情形的時候,發現女人已經死亡。當時他站在屍體旁試圖看見女人的靈魂,眼前閃過的卻是他與女子共有的回憶,過去的畫面不停閃爍。
    第二景的標題是「抵達」,由兒子描述他一進家門,就踏入了這個自小熟悉的住所氣味之中。
    第三景的標題是「那張照片」。兒子看到一張與母親的合照,追憶當天拍照的細節:照片中母親笑瞇瞇地捧著蛋糕、他拿著冰涼的可樂,而男人的兒子哭喪著臉。他還記得快門按下的瞬間,男人用柯達底片捕捉住三人的影像。及長,他才知道男人是他的生父。
    第四景標題是「受驚嚇的」。在這一景,身故三日之久的母親從血泊之中站起,衣著乾淨整齊,她先朝血跡吐了口水,轉身向多年不見的兒子皮耶(Pierre)訴說思念之情之外,回想兒子小時候愛吃糖果,把藥櫃中的藥物當成糖果的往事,也描述兒子離家後,她發病的痛苦和瘋狂尋找兒子的行為。某天她在雜貨店裡聽人提到兒子現在在賣鞋才知道兒子還活著。接著,她訴說兒子以前總是喜歡玩她的鞋子,甚至學她說話的樣子。如今,兒子終於回來看她了,眾耶穌(the Jesuses)終於聽見她的請求;現在她是世界上最快樂的女人了。
    第五景標題為「馬鈴薯田」。此景一開始,母親又躺回地上,男人走近,看著她說出心裡話:事發當時,他看著她的屍體卻哭不出來。他覺得男性應該要挺直腰桿,站得像馬鈴薯田的籬笆一樣筆直。如果他當時蹲下來扶她起來,他一定會哭出來,可是他不是馬鈴薯田上方的雲,而是立在田中的桿,所以他不能哭。
Hélène Theunissen執導的《那個女人》。圖片出處:http://www.ruedutheatre.eu/article/1145/celle-la/
    第六景名為「激動」。在此景,女人激動地站起來,告訴兒子,他應該要早一點回來看獨居多年的母親。她反問他是否因為有這樣的母親覺得丟臉,所以也不曾邀她去看看他工作的鞋店。一提到兒子多年來音信全無,女人開始數落兒子,甚至扯斷頭髮、吐口水在地上,一邊說自己生了一條骯髒的狗一邊大笑。稍稍冷靜之後,她說她終於盼到兒子回家,為此值得喝酒慶祝。
    第七景「泰迪熊捉人遊戲」(按:類似捉鬼遊戲,被鬼捉到的人就不能動)。由兒子回憶小時候與母親玩捉人遊戲的時光,後來母親甚至開始叫他泰迪熊。可是他並不想當母親的填充玩具,因為泰迪熊不會動也不會笑,只能沉默地坐在臥室的角落。
    第八景「那通電話」。男人描述自己某天接到主教朋友來電詢問他家樓下是否有人住。男人告知主教有房客居住,主教卻請他務必空出樓下的空間,三天後會把妹妹送到他那邊寄住,並請他幫忙監看妹妹。由於男人欠主教一個人情,他在三天內把房客趕走。
    第九景「住樓上的情人」。女人拿出一張照片,說出自己在十七歲時因為無法克制情慾而被家人送到修道院,在二十七歲離開修道院,被當主教的哥哥接出來暫居在男人的住所。某天,她引誘這位已有妻小的房東,並在二十八歲時生下兒子皮耶。對她而言,她的人生停留在皮耶出生的那一刻,因為她用身體的快樂創造出一個生命。
    第十景「廣角鏡頭」。男人在女人耳邊吐露自己在樓下裝設廣角鏡頭,好讓自己能在樓上監看女人的一舉一動。他接著回憶初見面那天就對她一見鍾情,想要看到她美麗的身體,於是動念架設攝影機。他趁著主教帶她去兜風的那天,對妻子下安眠藥,把妻子鎖在房間之後,開始在地板上敲敲打打,裝攝影鏡頭。當妻子醒來問他那是什麼,他暴怒的反應讓妻子再也不敢多問。從此,他透過鏡頭監看、偷窺她,直到他們成為情人後,才減少偷窺的次數。
    第十一景「我五歲的身體」。由兒子訴說五歲時的記憶:那時候女人的兼職工作是去醫院當清潔工,某日她外出工作,男人帶著兒子西蒙到樓下照顧皮耶,在沙發上喝醉昏睡。皮耶在飢餓又叫不醒男人的情況之下,前去醫院向母親求救。醫院的人聽不懂他在說什麼,用廣播呼叫他的母親。母親趕回家處理好一切,要男人還是住在樓上就好。自此,母親就不常外出工作了。
    第十二景「眾耶穌的衣服」。女人描述自己有時會不記得所有的事,包括兒子皮耶、樓上的男人和眾耶穌。當她不開心時會出門逛逛,看其他女人玩賓果遊戲或者去教會當志工,整理他人捐贈的衣物。她會替受贈者搭配衣服。
    第十三景「水蛭湖」。男人訴說自己在天氣好的時候會帶西蒙、皮耶和女人開車去湖邊郊遊。他們會讓小孩在湖中玩耍,自己在林子裡偷情。有一次,他們四人把腳放在水中看著飛機降落。駕駛邀請男人搭上飛機,體驗飛行的感覺。男人帶著皮耶上機,,看著皮耶開心的笑容,他感到快樂。最後,他似乎對著皮耶說:「等你回來,我們可以聊聊。一起回想那些快樂的時光」。
    第十四景「平底鞋」。兒子道出童年時會在白天趁母親不注意,和鞋子一起玩;他把鞋子穿在手上和腳上,假裝自己是一匹馬,在房間裡東奔西跑。他覺得是鞋子讓人們可以待在地上,不會飛到天空去。
    第十五景「旅館房間」。女人對兒子訴說在那場混亂發生前,她會趁兒子在外面玩耍的時候,在鏡子前脫光衣服然後泡熱水澡,想像自己和她在商店型錄裡看到的男模約會,在一間名叫「亞當與夏娃」的旅館房間做愛。男人如果下樓找她,她還會把男人想像成男模。在那場混亂發生之後,男人就變了,她也不曾再有這樣的遐想。
    第十六幕「土裡挖出來的柯達相機」。皮耶描述自己和西蒙偷偷拿走西蒙的姊姊帶回家的柯達相機來玩。皮耶打開相機,發現黑色的膠卷,他覺得那像是母親長長的絲帶,他先把底片全部抽出來,卻沒有看到任何圖案,接著他把相機和底片埋在藏寶洞裡。當晚西蒙的姊姊找不到相機,西蒙說出相機在哪裡。為了向皮耶炫耀,西蒙把挖出來的相機掛在脖子上,對皮耶大做鬼臉。皮耶一怒之下動手打了西蒙,不料相機卻飛撞到玻璃窗、摔落地上。男人得知一切後,發狂似地揍了皮耶一頓。皮耶哭著和西蒙結束這個遊戲。而女人在目睹皮耶被打之後再也沒有笑容和眼淚了。她常常站在窗邊看皮耶在外面玩耍,像雕像一樣毫無表情,有時候甚至讓皮耶覺得她是個死去的母親。
    第十七景「破碎的月亮」。男人、皮耶和母親三人轉圈移動,猶如進入恍惚狀態。三人的臺詞不時交錯,女人威脅、怒罵皮耶,要他從床底出來,她要懲罰他偷了一枚硬幣(二十五分錢);皮耶不認為那是硬幣,他覺得那就是在天上長得圓圓的月亮,他不懂為何母親要這麼生氣;男人忙著勸女人冷靜一點,也不停地替皮耶說話。女人終於捉到皮耶,把他打得死去活來。
    第十八景「紅色的原諒」。從這景開始,女人的話是對著男人而發。女人回憶自己剛生下皮耶時,他如何地安靜。當那場混亂中於平靜下來,臥房裡到處是血跡,如同初出娘胎、渾身是血的皮耶。那場混亂之後,女人就此活在寂靜之中,等待兒子原諒她的暴行。
    第十九景「找不到名字稱呼身體」。男人說出他厭惡自己的人生,他覺得人從來沒有一刻是身處生命當中的。該死的身體和皮膚讓他顫抖、撞擊他的骨頭,他想要擁有一具沒有語言的身體,一具像樹或風那樣的身體;不該給身體取名字,應該叫它「虛無」。
    第二十景「白色的醫院、黑色的醫院」。兒子描述他待在醫院裡療養的生活,十個護士輪流照顧他、醫生要他忍著疼痛等身體復元。護士的照料常常讓他想起母親。某天,鄰床的孩子告訴他說他母親試圖謀殺他,皮耶否認,並且只想快點出院看母親。出院後,男人帶他去看母親。隔著隔板看到母親一身黑衣,皮耶覺得母親是住在黑色的醫院裡,他哭著問母親為何時不能一起回家。男人也哭了。女人在他們離去後昏倒在地。
    第二十一景「兒子在別的地方」。男人把皮耶交給自己的哥哥扶養,他不時會開車去看皮耶。皮耶讓時間停在那場混亂,不願長大。後來他不再去上學,轉而去鞋廠當學徒,開始讀利生活,從製鞋匠換到送貨員,他喜歡上百貨公司的香水銷售員,鼓起勇氣追求卻無疾而終。母親在兩年半回到公寓,一看到那場混亂遺留下來的血跡,就止不住眼淚。男人一路看著皮耶鬱鬱寡歡、無法正常地成長,成為他畢生的遺憾,他甚至作夢夢到皮耶在他的肚子裡,從他的嘴巴再度降生於世。醒來後,男人看著窗外的藍月和白雪,思考著時間的輪迴;在生命與死亡之間,一日為人子,隔天就會為人父,女性亦然。
    第二十二景「女巫」。女人訴說著在那場混亂發生後的七年間,她相繼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後來連她的主教哥哥也不大往來了。家人總是說她是瘋子,並且以她為恥。在那場混亂後,她理解到自己不但是家裡的女巫,也是修道院,甚至是這間公寓的女巫。為了擺脫所有人,她只能在心中與眾耶穌說話。失去了親生兒子讓她很後悔,,七年來她一直活在寂靜之中。說完這番話之後,她朝地上吐了好幾次口水,接著躺回地上。
    第二十三景「離開」。男人說著他們三人活在不同的時間裡:皮耶活在今天,他活在昨天,女人則活在前天,他們從來不曾同時抵達同一天。接著,他對皮耶說,好好睡上一覺,明天一起去參加喪禮。女人則說出她覺得現在很放鬆,從自己的軀殼離開,讓她覺得很滿足。語畢,女人從微開的門離開,男人走出去拿剛剛放在門外的行李。
    第二十四景「歸返」。兒子把雙手塞到他的鞋子裡,訴說他搭火車前來見母親最後一面。從此,他再也沒有回到都市,今天開始他要住在這間公寓裡。
    在劇中,丹尼斯捨棄傳統的對話形式,僅透過或長或短的角色獨白,交織成二十四個場景。丹尼斯創發了另一種說故事的方式:融合對話(戲劇)與敘事(小說),將角色的主觀之眼化作攝影鏡頭,使得難以言說的內在經驗和過往記憶,得以不再為線性的時間序列所囿,因而讓不同的個體表達出各自的時間切片。
    在結構上,丹尼斯將劇中的時間設定為母親臨終前的二十分鐘,讓年長的男子在守夜和兒子歸抵家門的這兩個時刻說話,至於兒子開口說話的時間點,則在舉行喪禮的前一天,彼時屍體已不在房間。這三個角色一直待在位於鄉鎮的出租公寓的房間裡,直到女人的喪禮開始進行。如此設限的時空,使全劇聚焦在三個角色的獨白。角色的自白則似由隱喻、轉喻、擬人、語帶保留的陳述(understatement)等比喻的語言(figurative language)組成的自由詩(free verse)詩行。丹尼斯運用上述的手法,形塑三名角色的說話方式;透過三個人物之口,詳述其過往經歷,尤其是人物鉅細靡遺地鋪陳那些在已然流逝的時間裡所發生的事――藉由追溯記憶的每一處細節,讓過去的畫面、觸覺、聽覺、氣味,盈滿文本。
Hélène Theunissen執導的《那個女人》。
丹尼斯所寫的獨白除了讓觀眾對於角色的心理狀態,產生了某種既參與又疏離的距離感,還呈現出時間的不連續性。此地,獨白的功用不只是直抒胸臆,還提供了充滿細節、細膩而詩意的影像記錄。詩化語言填滿了從逝去的時間中抽出的那一瞬間。一段段由文字寫成的獨白,成為一張張的照片,保留了一個個過往的片刻。這種藉由獨白讓劇中三人的回憶說話的取徑,加強了「就在這消逝的時間裡曾經有這麼這麼一件發生過」。如此非寫實的筆法,與年長的男人在第一景中的小標題「不斷閃爍」(Flashing on and off)提及的「在我眼前的只有/我們一起生活的照片/不斷閃過」、標題為「相片」(The picture)的第三景,兒子對著母親的照片,說出過往的記憶,營造了形式與內容的契合。
我們可以這麼說:在《那個女人》劇中,丹尼斯將角色置放在死亡面前,讓他們各自展開其自身的回憶。丹尼斯運用獨白,營造出快照相片的效果,讓角色藉由追憶往事,成為說故事的人。在回憶之中,把過往歲月漂浮、游移的聲音聚合起來,三個角色三種聲音,呈現有如照片般的過往畫面及觸發角色內心情感的感官經驗。此舉使得這些無法以肉眼觀看,被壓縮在線性的、一去不返時間裡的記憶,經由以下的程序:在時間之流裡,被選取出來,被角色用主觀之眼框住、拍攝下來的時間切片,轉化成一張張的照片。
當讀者翻開這二十四張相片,試著從三個角色/聲音拼湊出角色的故事,隨著角色的記憶,理解屬於他們的生命經驗,丹尼爾讓看不見的記憶(時間的切片)得以向讀者展開那些隱匿在過去與現在、內在真實(主觀感受)與外在真相(客觀事實)夾縫中的感人細節。而這種讓對話與敘事並行的寫法,更呼應了戲劇學者凌蓋耶特(Jean-Pierre Ryngaert)和塞爾蒙(Julie Sermon)分析現代戲劇當中對於人物的解構與重構,提出的看法:呈現獨特的人物不再是編劇的重點,重要的是如何透過對話的建立呈現迫使劇中人物不得不發而為言的動力,並且展現出一種詩意的主體語言。
1:《那個女人》於一九九三年展開首演,並於一九九四年在法國的「開放劇 場」(Théàtre ouvret)和Centre National de Savoie上演。最近的一次製作是 二○一○年,由比利時的Théâtre de la Place des Martyrs推出,劇照詳見本文附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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