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13日 星期三

悉戲方塊:#9--〈《 政治與扮演──夏爾提的《科利奧蘭納斯》〉    



悉。戲。方。塊:第九回

 【百變黑盒子系列】

本週讓我們接續第上回,繼續瞭解關於《
科利奧蘭納斯的大小事。




政治與扮演──夏爾提的《科利奧蘭納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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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7.12
文字|
吳桑妮



母親伏倫尼霞(中間左,Nada Strancar飾演)
與兒子科利奧蘭納斯(中間右)親密互動。


《科利奧蘭納斯》(Coriolanus)是莎士比亞較冷門的劇本,舞台劇搬演也相對較少。身為國立人民劇場(TNPThéâtre National Populaire)總監法國導演夏爾提(Christian Schiaretti)在2006年曾搬演這部戲(Coriolanus),上次已經談過《科》劇的內容與人物關係等,以下來談談夏爾提如何詮釋這部劇本。

觀眾席前方是一大片空地,除了最中間的水溝蓋,沒有其它多餘的道具。空台的概念,讓演出配合劇本中同一幕但不同景不同地點的轉變:上一景可能是代表市民所在的廣場、羅馬軍營、元老院等,下一景可能是敵方伏爾斯人的陣營或某個房間內。實際演出中,空台使場景可同時快速轉換,降低場景的指涉,僅透過演員上下場,意象式地呈現該場景,頂多添加必須的道具(如椅子),並沒有在布置上多著墨。此外,燈光也輔助畫出區塊範圍,讓燈光代替布景道具,切割出不同空間。
如此寫意的使用空台,讓場景呈現上有更多可能,尤其是在處理第一幕和第五幕戰爭場景上。戰爭一向不是容易處理的場面,尤其在一個小小的舞台無法容納大批人馬,更遑論兩方人馬廝殺搏鬥等激烈場面。夏爾提運用旗幟(類似中國京劇),讓演員拿著大紅旗在舞台上奔跑、旗面交錯等來營造戰爭氛圍。在第一幕第四場中,馬歇斯帶著軍隊到了敵軍科利奧里城前,準備攻打伏爾斯人,大紅旗隨著跑動飛舞,大幅面的旗因此張開,恰好圍住背後的演員,等到交錯的紅旗散開,就是戰爭結束的畫面:凱易斯瑪歇斯血流滿面,士兵遍地哀嚎,地面上留下大片血漬。大紅旗同時也是軍隊的象徵,到第一幕第六場在羅馬陣營的營帳時,士兵群眾帶著紅旗上場到左舞台排列放置,同樣的在第九場羅馬營地,瑪歇斯受封為科利奧蘭納斯時,紅旗和士兵在上舞台整齊站立,紅旗的使用更增添軍隊的形象。除此之外,亦有兩人一起拿的黃旗,不像單人移動大紅旗,黃色雙人旗寬廣的面幅另有用處,第一幕第四景所在地的科利奧里城,這塊黃旗成為城牆意象,讓本來應該出現在城牆上的元老從旗後出現,或是同一景稍後,馬歇斯衝進城門裡,也是讓演員穿越黃旗的方式表現;到了第五幕,黃旗又可以當作為陣營帳篷。使用旗幟,少了刀光劍影,但並不減弱戰爭的氣氛,原本劇本中舞台指示常出現的號角聲也被低沉的鼓聲代替,使得戰場呈現偏向沉穩、冷靜,而不是大規模廝殺搏鬥。
雖然這是一個發生在古羅馬的故事,就像莎士比亞並不意圖重現這個大將軍的遭遇,導演也沒有打算重建古羅馬的場景。相反的,演員們穿著改良式伊莉莎白時代的服裝,明顯導演想表達劇本背後的歷史意義,即莎士比亞將英國當代社會事件加入劇情中的用意。有趣的是,莎士比亞的時代,戲劇演出皆穿著當代的服裝,依照劇本內容的時代差異而配合穿著是數世紀之後才發展出來的。第一幕第一景描述因食物匱乏而造成的暴動,莎士比亞加入當時英國中部發生的糧缺事件,當時的觀眾看到熟悉的社會事件,且演員穿著熟悉的服裝,他們應可感受到與自己生活的相關性,引發參與感。相對於此,二十一世紀的觀眾已大不相同,除了伊莉莎白時代的服裝風格與現今迥異,文明世界的觀眾對糧食匱乏也無法感同身受,更別說引發參與感。雖然如此,導演讓觀眾產生另一種劇場參與感,就是將觀眾當成群眾的一部分,譬如兩位護民官多次特別站在靠近觀眾席的地方,直接看著觀眾說話,有時是兩人討論、有時在煽動其他市民勸說反對科利奧蘭納斯;又譬如第四幕第五場,當奧菲迪斯接受科利奧蘭納斯後,傭人出來討論科利奧蘭納斯及剛剛發生的事情時,也是直接看著觀眾席的觀眾,對著他們說話。這些對話看似是兩人一來一往的交換訊息、或是討論事項,其實也是讓觀眾視為傾聽者。雖然劇本上只是讓兩位護民官討論科利奧蘭納斯的高傲睥睨的個性,同時意圖阻止他擔任執政,但導演卻特別讓護民官們對著觀眾,像演說般的述說著,他們不但想煽動羅馬的群眾,更是要說服台下的觀眾。
上次曾提過,在《科》劇中,力量最強大的不是主角柯利奧蘭納斯本人,反而是群眾。除了將觀眾納入為群眾的一部分,這場演出中的群眾也特別展示其魯莽、無由來的暴力等不受控制的成分,從一開場即顯而易見。一群人晃晃蕩蕩上了舞台,看似若無其事,卻也感受到一股暗湧流動,瞬間一個人一聲令下,燈光速收,一群人開始攻擊毆打一人,並將他的外衣脫下,當群眾再次散開時,只見被攻擊之人光著上半身趴在地上無法動彈。到了第三幕第一景,更能感受群眾凝聚的力量:原以為已取得人民同意的科利奧蘭納斯,經過兩位護民官的煽動,民眾又群起欲反對,當科利奧蘭納斯還在跟貴族和元老們在右舞台爭論不休時,一旁的群眾早已占滿了左舞台,燒著爐火,在牆上用白漆寫字;當右舞台的貴族們爭論到達頂峰,民眾也在一旁開始叫囂、咆嘯,兩位護民官馬上跳入群眾中,站在較高處,再度煽動遊說群眾。劇本在這一景將場景設定為羅馬街道,此時在舞台中的水溝蓋附近積了一大灘水,搭上左舞台的爐火、牆上塗鴉以及偏暗的燈光,舞台中間到左舞台這段區域更像低下市民的陰暗角落,與右舞台呈現極大的反差。暴動的市民一邊叫囂一面將紙箱紙盒等物品丟往積水處,讓畫面更顯得凌亂,凸顯市民的躁動及不滿程度。貴族等人站在右舞台,市民聚在左舞台,兩隊人馬面對面,中間這灘水就像貴族和平民的楚河漢界。
貴族與平民的階級制度在劇本中顯而易見。在夏爾提的演出中,從服裝上可辨別每個人的身分地位,除了在第二幕一開始,美尼涅斯一邊吃沾著鮮奶油的草莓,一邊喝著紅酒、一邊跟兩位護民官討論,特別凸顯貴族生活優渥的模樣,演出中導演並不特別強調階級差距。然而,即使是庶民,群眾整體都是乾淨的服裝,雖不比貴族華麗,但整體形象呈現為中產階級,而非一般庶民(可能因為農作或勞力工作而讓衣服有過多髒汙或是破爛)。反之,到了第五幕,敵軍陣營伏爾斯人的穿著方式與一般群眾類似,有時反而滿臉鮮血、衣服也沾上血漬,科利奧蘭納斯和奧菲迪斯也顯得狼狽,這更凸顯民眾的整體素質之高,讓現代一般觀眾與場上的民眾較有認同感(與勞工階級和農民階級比較之下)。這樣一來更是諷刺,因為在台上隨風起舞、無法堅持主見的群眾,同時是我們自己的化身在舞台上,眼看著他們被政治人物操弄導致自己落得負面的下場,似乎也是反映我們現實生活相去不遠的現況。
雖然說戲劇就是一種扮演,但真實生活中的我們也是每天在扮演。《科》劇裡的柯利奧蘭納斯在戰場上、在母親前、在元老院上,或許都呈現了「真實的自己」,但為了執政的頭銜,即使百般不願,在母親和美尼涅斯的勸說下,仍是穿著粗衣、上街頭尋求民眾同意。演出中,柯利奧蘭納斯穿著如修道士般的粗布衣上場,讓旁人幫他臉上化妝,塗上演員般的白面孔,然後他站在木箱上,一個畫框由上方降下到他面前,同時他也擺著刻意的姿勢。隨後舞台燈暗,只有黃光灑在畫框及演員身上,就像一幅展覽畫,而路過的民眾彷彿只是看畫的遊客。科利奧蘭納斯是有意識的扮演,因為他自己知道他的個性並不適合這樣的活動。普魯塔克形容他是「易怒、不耐煩」(choleric and impatient)的人,所以若要當執政、要取得民眾的同意,他勢必要演戲;拜票活動結束後對護民官西昔涅斯(Sicinius)說「讓我認識了我自己的本來面目以後,再到元老院來」。然而,科利奧蘭納斯並不是一個人演獨角戲,幕後黑手還有母親伏倫尼霞,加上其它友人和貴族在一旁敲邊鼓,說著表演式的語言(vocabulary of performance)指導他如何演這場戲。
科利奧蘭納斯(中間,Wladimir Yordanoff飾演)向市民取得擔任執政的同意。
「人生如戲」,「生活就是扮演」,這些話大家都耳熟能詳。莎士比亞也在劇本中暗示我們,其實政治也是演戲給人民看的一種活動,為了博取民眾的認同,政治圈的人甚至不惜上演一場戲。導演夏爾提更是用諷刺的方式來加以呈現。首先,科利奧蘭納斯像傳統演員一樣臉上化了妝,裝腔作勢的姿態,強化其扮演性,尤其科利奧蘭納斯時常露出不耐煩的姿勢與口氣,讓人不知其扮演的認真程度。但他同時又穿著像是苦行的修道人,彷彿要告訴民眾,拜託選票是痛苦修行的一部分,是放下身段自我修煉。導演安排這樣矛盾的一場拜票活動,讓之後民眾的反悔更有說服力:科利奧蘭納斯拜票的當下,民眾們的確同意他對國家有功勞也有苦勞,但離開現場仔細想想科利奧蘭納斯拜票時的舉動,包括他時而露出不耐煩的肢體語言,的確有讓投票的民眾轉換念頭的可能性。到了第三幕第一場,當科利奧蘭納斯當選之後,護民官卻又馬上陷害他,讓他背上叛徒的罪名。此時在一旁蓄勢待發、鼓譟不安的民眾們,早在旁邊牆上寫下「totus mundus agit histrionem」,意為「世界一舞臺」。此句話出自莎士比亞另一個作品《皆大歡喜》:「世界是座舞台,所有男女都只是演員,各有其出場和入場,每個人皆扮演許多角色」。大大的幾個字不斷提醒著觀眾,場上所有的人和所有的舉動都是演出,不管是上一幕科利奧蘭納斯的拜票,還是此景此刻群眾的咆哮、護民官在煽動群眾,都只是一場扮演,是否真實、是否真心真意,還是只為目的不擇手段的方法之一?
伏倫尼霞勸完投靠敵軍的兒子,回來像女皇出巡般出場。

上次我們曾提到,科利奧蘭納斯像個媽寶,非常尊重母親。演員
Nada Strancar所飾演得伏倫尼霞,在舞台上有著難以令人忽視的存在感,氣勢凌人,就像劇本中所描述得伏倫尼霞,是位非常嚴厲的母親。而這場演出中,科利奧蘭納斯並不完全發揮當個乖寶寶的形象,反而將劇本中母子的曖昧情愫表達出來:除了在劇本中科利奧蘭納斯與妻子的互動明顯比與母親少之外,到了第五幕伏倫尼霞到敵軍陣營找他時,對他喊「我的主,我的丈夫(My lord and husband)」等,諸多對話表達已經超過母子之情,因此演出也特別強調母子兩人的親密互動。第三幕第二場,文本中只有安排伏倫尼霞上場,而導演卻讓妻子維琪莉霞及其朋友一起上場;維琪莉霞與友兩人像兩尊雕像一般,兩束燈光照在他們身上,站在舞台後方深處直直站立。然而,母親伏倫尼霞不但熱情歡迎兒子,還坐在兒子大腿上摟抱、擁抱及小小的親吻等,兩人親密的互動宛如夫妻般,對比於站在後方真正的妻子,不但凸顯母子關係過於親密,畫面更顯得諷刺。第四幕第一場,科利奧蘭納斯被冠上叛徒之名,即將被逐出羅馬城,臨別前母子像情人離別依依,甚至吻別,反而真正的妻子是美尼涅斯在安慰。第五幕中,穿著素衣、帶著媳婦孩子的伏倫尼霞,直奔敵人的營帳,跪下來哀求兒子不要摧毀羅馬。柯利奧蘭納斯一度鐵了心,甚至讓伏爾斯人圍著老母妻小一圈,而伏倫尼霞時而激動、時而露出母親的光輝勸說著,似乎同時也對著這群敵軍演說,反而維琪莉霞與其友、兒子三人冷漠的動也不動站在一旁,置身事外。心軟的柯利奧蘭納斯敵不過母親的哀求而妥協,回到羅馬的伏倫尼霞,一個人走在最前頭,媳婦、孫子等跟在後面走著。此時,原本即氣勢高昂的伏倫尼霞,穿上比前四幕更華麗的伊莉莎白時期服裝,並戴著貴族假髮,同時元老院大臣和民眾在兩邊夾道迎接,經過時一一彎腰敬禮,龐大如遊行的出場,伏倫尼霞宛如王后出巡。她的確剛剛打了場勝仗回來,但臉上並沒有喜悅,似乎隱隱約約了解,她只得到表面的勝利,羅馬城或許因此逃過一劫,但她兒子是否也是呢?
奧菲迪斯(正面,Dimitri Rataud飾演)激動得抱著科利奧蘭納斯。
關於科利奧蘭納斯的頭號敵人──奧菲迪斯,上次也聊過兩人除了英雄間的瑜亮情結,還有不尋常的同志情誼存在。科利奧蘭納斯與奧菲迪斯兩人同志情愫,或許不一定人人贊同,而導演夏爾提可能也只贊同一半。首先,在選角上,奧菲迪斯年紀較輕,長相俊美,看起來不但沒有科利奧蘭納斯在戰場上驍勇善戰多年如英雄之姿,太過年輕貌美反而常常容易隱埋在群眾中。既沒有英雄姿態,更看不出有伯仲的實力,感覺不出兩人會有惺惺相惜的感情,甚至還比較像戰場上的晚輩,同時卻也襯托科利奧蘭納斯的英雄姿態。至於上述的同志情愫,科利奧蘭納斯比較沒有如此發揮,反而奧菲迪斯激動的程度令人有想像空間:在奧菲迪斯願意接納科利奧蘭納斯的對話中,奧菲迪斯兩度擁抱對方。他的擁抱並不單純,不是如兄弟般男人間惺惺相惜的氛圍,奧菲迪斯的興奮之情表達在臉上,也表達在這肢體動作上,擁抱同時不斷上下搓揉,即使鬆開對方,也緊握他的手不肯放。如此一來,奧菲迪斯這個角色的力量被削弱,只能變成英雄旁邊的陪襯,而莎士比亞草草收尾的第五幕,使得奧菲迪斯最後的反覆顯得莫名,又更添增科利奧蘭納斯的英雄感。
看完夏爾提的《科》劇,科利奧蘭納斯拜票的情景最令人印象深刻。莎士比亞將時事放在劇本中,讓觀眾看戲的同時能馬上聯想。雖然我們不清楚夏爾提在導演這部戲時是否也是對當時的法國有所影射,但觀眾的確會馬上聯想現代政治人物選舉活動。不可否認的,政治的選舉候選人在選舉前的造勢等活動,的確就如同演戲一樣,扮演成選民會喜愛且認同的姿態,說著不知是否由衷或可否實現的語言,只為了爭取民眾的認同。夏爾提將科利奧蘭納斯拜票的行為誇大,甚至就像演員上場演戲前一樣,當場讓人為他化妝起來。同時,「世界一舞臺」這句話從演出中段一直到最後一直在舞台上,時時提醒觀眾,讓人無法忽視。夏爾提除了說著羅馬將軍的故事,同時也在告訴我們,生活也到處都是扮演,都是戲劇,我們也是戲中的一部分。







片段欣賞:http://www.festival-automne.com/video-and-audio/christian-schiaretti-show222.html

延伸閱讀

Alexander, Catherine M. S., ed. Shakespeare and Politics. Cambridge. 2004.

Dillon, Janette. The Cambridge Introduction to Shakespeare’s Tragedies. Cambridge. 2007.

Poole, Adrian. Coriolanus. Twayne Publishers: Boston. 1988.

Shakespeare, William; Brockbank, Philip, ed. Coriolanus. Methuen. 1976.

Wells, Headlam. Shakespeare on Masculinity. Cambridge. 2000.

Sen, Sailendra Kumar. “What Happens in Coriolanus” Shakespeare Quarterly, Vol. 9, No. 3 (Summer, 1958), pp. 331-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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